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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182节

    “风口上站半天!”

    杏蕊忙道, “可是呢,这月份当真吹不得冷风。”

    “我不在, 你们几个心神就乱了?这高楼上是郡主当来的么?”

    武崇训的目光冷硬如刀,丝毫不留情面,分明嫌她多嘴。

    杏蕊呼呼重喘,简直不敢抬头。

    银蕨、凤尾才选进来,没服侍过两回武崇训,往常嬷嬷教导,都说郡马和蔼可亲,结果是这样,吓得两股战战。

    武崇训便命清辉叫檐子来,打横抱起瑟瑟下楼。

    回房安置在碧纱橱里,四面明灯围拢,照出瑟瑟浮肿的眼皮,这一胎折磨得她不轻,睡眠饮食都很艰难。

    武崇训痛心不已,偏是这要紧时候临产,床头坐着,依依嘱咐她放心。

    “头先只关太孙一个,当真凶险,要进言也难,如今大家在一处,嗣王虽毛躁些,还有永泰郡主把住舵,况且雨露均沾,圣人便有怒气,大家分分,就是毛毛雨了,不碍事。”

    瑟瑟嗯了声。

    武崇训的蹀躞带垂在在眼前,青玉的质地,犀牛角框住玉版,和银刀子撞得锃锃作响,正是从韦团儿送她的叮当七事上淘换下来。

    去岁情热,两人一刻不肯分别,他便拆了这个挂在身上。

    “我阿耶、阿娘,我二姐,我……”

    瑟瑟伸手拽着玉版,流下泪水。

    武崇训握住她手在掌心,也感事态泥沙俱下,忽地什么都变了。

    就连他对她拳拳心意,也不复初时模样。

    唏嘘苦笑,誓言一语成谶,人这一生时日长久,什么都会变。

    “不是你说,驸马掌帝王副车之马,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吗?你放心,有我在一日……”

    瑟瑟心头大乱,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唯有攥住玉版猛地一扥,泪水稀里哗啦滚落,分明是不肯拿他去换别人的意思。

    武崇训便住了嘴,反手握她片刻方道。

    “衙门里事情没完,我保证,孩子落地一切都好了。”

    明知都是托词,瑟瑟只得答应,眼睁睁看他去了。

    瑟瑟闭上眼硬去入睡,她们几个愁肠百结,别说睡觉,连换衣裳的力气都不够,就聚在后廊上大眼瞪小眼地发呆怔,才说吃两口,天就亮了。

    “外头定是出事了,我们郡主……”

    丹桂担忧的是李仙蕙,可小丫头眼里只有瑟瑟,听了这话,齐刷刷拧着脖子朝向低矮的院墙。

    这一看不得了,墙头上多出密匝匝的银枪带红缨,一根根戳在半空。

    “那,那不是东宫卫么?”

    丹桂顿时慌了神,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来。

    枪头整齐地一拢,红缨划过黯淡天幕,像舞动的绸带。

    仿佛是武崇训吆喝了什么,将士们齐声答应,士气高昂,亟待立功。

    “郡马才有本事呐!”

    杏蕊坐的远些,语调幽幽地发冷,“这当口儿,倒是他得了益。”

    丹桂不信武崇训在这节骨眼儿上倒戈,只管往好里猜测。

    “许是圣人信不过相王,另点了咱们郡马驻守东宫?”

    “你还跟他咱们、咱们的?”

    杏蕊急躁起来,指着枪头道。

    “真是自己人,披坚执锐的作甚么?明晃晃刀刃守着咱们!郡主还怀着他的孩子呐,他就不怕冲撞了?!”

    银蕨拉她袖子,抬手往屋里指,“姐姐小声些。”

    正是六神无主时候,啷当落锁的院门从外头推开。

    清辉捧着漆盒送东西进来,满枕园没人伸手去接,他羞得捧到正房,片刻豆蔻端着走来,想说什么,被杏蕊拿鼻子嗤了声,便白着脸躲开了。

    好端端一头家事,那时有商有量的布置,忽地白刃相向……

    丹桂觉得万事俱灭,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有本事封了枕园,还能封住整个东宫吗?!”

    杏蕊唾了口,缓声交代。

    “我瞧瞧里头,你们把脸洗干净了再进来伺候。”

    转过地屏时到底心虚,摸摸脸上,还想取镜照照,眼神一瞥,慌得快步走到瑟瑟榻前。

    “郡主别抠巴了,这玉锦都要抠烂了。”

    杏蕊从锦被里拽出她的手指,瑟瑟烦闷无比,兀自抓得用力。

    “昨晚表哥说小戏,你在边上挤眉弄眼干什么?”

    杏蕊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家前途未卜了,还惦记那头,看她反正没有睡意,扯些三千里外的因果咀嚼着,总比出去见银枪头强些。

    理了理被子,慢慢讲给她听。

    “有年魏王过寿,两京亲贵尽数到场,奴婢也随郡主去吃酒,还有几个番邦使节,圣人虽未亲临,让大和尚薛怀义代她去,脸面赏得足足的,魏王得意,歌舞小戏排了三个戏台,连轴转……”

    瑟瑟听了她这番铺排,心里便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魏王么,反正下里巴人,请的全是出了名儿扮相娇媚的班子,跳火圈、吞大刀也有,我们本来在侧面戏台看杂耍,忽听正台上,一声拔高的脆嗓儿,又亮又甜,竟是新人!大家一窝蜂往那边涌,都穿的朱紫正色,分不清谁是谁,唯魏王得了件素锦百寿袍,一身白跨到台上,提起把木头剑就打那小戏子,底下吱吱哇哇,又是叫好又是劝架……后来京里传了好一阵,说他扮相绝了。”

    杏蕊惴惴品度她神色,主动提起上次那话。

    “真不是奴婢羞辱他,您进京晚,没听过他的名声,闹了那回,他扮不扮,勾不勾脸,反正人瞧见他,都想起那模样,偏就那么巧,戏里是夫君摁住娘子打得裙衫尽褪,眼角赤红,戏外……”

    难怪他整日戴着锁子甲,脸烫破了也不肯摘。

    瑟瑟捅穿了锦被,指甲都劈裂了,啧了声,开床头百宝柜拿针线出来。

    做针黹的人爱惜东西,见不得织女心血糟践,杏蕊替她穿针,也不必架绣棚子,两根指头比着抻开,引线来回穿插,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毛茸茸的洞补成片细长的小叶子。

    拿了金剪刀修整茸线,泪水滴在手上才发觉。

    替武延秀羞耻,又觉得替他羞耻是另一重的侮辱,但视若不见更加虚伪,左右为难,一时竟不知下回见面,要如何相对。

    剪了半天,肚子硌在中间碍事。

    瑟瑟抚着肚皮喃喃。

    “还不出来!累得我成个团脚的螃蟹。”

    杏蕊不敢直说,又想她心里有个防备,指她瞧廊下武崇训又进来了。

    瑟瑟搁下绣绷子探身回头。

    武崇训挺拔的身躯隐没在红叶李树下,淤塞的暗红映衬堂皇深紫,似颜料调错了样,一地脆弱的小白花尽被踩踏,他簇新的鸟皮靴头沾上一星半点,垂头一扫,就毫不留情地抹了去。

    豆蔻显是着了训斥,矮着身子,紧着眉头诺诺道是。

    刀剑悬于头颈,武崇训不可能还顾念她吃饭睡觉,郑重交代,必是要事。

    “……表哥变了好些。”

    瑟瑟凝神半晌,慢慢把目光调过来。

    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听之任之,无有不可,待仆婢也温厚。

    从前金缕巴结张峨眉那样放肆,他也不曾冷脸。

    但自打去了职方司,许是掌地图、镇戎、烽候的缘故,镇日与州府小吏文件往来,纸上官司,说话语气便添了层颐指气使,常常不耐烦。

    “我腰酸……”

    杏蕊忙拿软枕折巴折巴给她垫在身后。

    “难怪人家说,女人怀了孕,再强悍的性子也不得不放和缓些。”

    瑟瑟小声抱怨,艰难地挪了挪,抵住酸软的部位。

    “这两个月,浑身骨头像要胀开了。”

    杏蕊站在她背后不住摇头。

    可不么,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得放松,绽开,其实瑟瑟的情况已经比旁人好,肚子小,后身几乎看不出,但那沉甸甸的份量还是逼得她不得不张开脚,鸭子样一拐一拐的行走。

    “这一向郡马不在,您夜里要翻身,只管叫奴婢们来。”

    杏蕊蹲下去帮她捏腿脚。

    瑟瑟摇头,“我自己行的。”

    “头先您不会也没叫郡马罢?”

    杏蕊愣了下,又心疼又想不通,索性坐在榻头。

    “这种事,他干不来么?还是不乐意?”

    武崇训面皮薄,婚后不让人贴身服侍,连瑟瑟擦脸擦手都包办了。

    瑟瑟淡淡说用不着。

    武崇训待她自是亲昵爱护,任劳任怨,翻身又是任何奴婢都能帮助完成的动作,却叫她渗出丝丝凉意,体会到内心深处的戒备和力有不逮。

    杏蕊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了,“反正就这几天了,生下来就松快了。”

    案头摞着武崇训绘制的地图,十七八张,有大有小。

    大的摊开方三四丈,为对照方便,才把玲珑雕角的八仙桌换了长条大案,砚台压住图角,当中青绿颜料勾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题字曰‘乌拉盖河’。

    瑟瑟倚在床柱上,距离那大河两步距离,若非其余图样皆是白底黑字,唯有这副颜色宛然,压根儿不会留意。

    但目光一俟被它挂住,便觉得蹊跷。

    指着道,“拿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