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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三十九章)

    嫧善(三十九章)

    注:本文中凡间和天上的时间的流动速度是一样的,即,凡间一天,天上也一天。(主要原因是我没搞懂天上一天凡间一年这个说法的逻辑,只好按照我能理解的来。如果天庭没出了大气层的话,天上地下看到的太阳月亮都是同一个,那地球自转公转的速度自然也是一样,没道理凡间转十二圈,天上才转了一圈,我妈拧麻花儿都不这么拧。)

    正文:

    无尘自嫧善受伤后至此时,囚于水牢已有月余。

    每日里只是受刑与静坐,别无他事。

    他再次随燃灯返还天庭后,天帝随即剔去他的仙骨,仙力也随之散了大半。

    燃灯说他是几亿年来洗髓池中唯一一位中途遁走的神仙,所以天帝尤其“关照”他,甚至以燃灯来威胁:“若此次洗髓亦不得,燃灯道仙你便自己入了洗髓池吧。”

    无尘背靠灵仙树咬牙苦撑时,燃灯隔岸以观,全程静默。

    结束之后,燃灯带着无尘往凌霄殿去复命,二人擦袖而过时,无尘手中多了一颗丸药。

    /

    水牢内整日无光无亮,寂静无声,有眼不可见,有耳不可闻。

    越是如此,人反而越难静心。

    初初几日,无尘曾尝试静坐调息,默诵经文。世间所存道家经文,皆是无尘从前默过千万遍的,只需张口便能流利诵完,只是字从口出,不经心过——

    水牢如此,他也不必合眼,只如常般盘膝而坐,流畅的经文不经思索地念出来,他耳中响彻的却是嫧善娇娇地唤他。

    “无尘。”

    或是,在脑中看见嫧善从竹门款款进来他身边撩袍而坐。

    她分明是人身,张口却是橘狐“嘤嘤”的细长叫声。

    某次他无聊至极,仰躺在泮水池边,伸臂,任由一掌垂入池中。

    池水不温不寒,却无端叫他想起今年春日里的情景:春雨微微风萋萋,他在翠微山顶看见嫧善一笠一青袍、一跃过浏河,如同一只真正的狐狸,无忧无虑,兼具千万风情而不知。

    雨丝斜斜入水,她背手、挑足,如走平镜,河面涟漪圈圈散开,河边垂柳轻曳。

    春风吹上山顶,吹活了他的心。

    一日雷刑,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闪电,脑中想的却是一个夏日晚间。

    他与嫧善下山治疫归来,自己因一件小事装作与她生气,她当真好骗,自己也当真荒唐,竟不顾厨屋腌臜陈乱,脱了她的外衫。

    她是如何将自己哄好的?

    似乎,只是掉了几滴泪,撒了一回娇,自己便软了心肠、迷了心智,连生气也浑忘了,一味的说好话哄她——竟不知生气的是谁。

    见了她的泪,自己便是再如何,也只是会先紧着她。

    无尘想到此处,低头瞧着怀里那株睡得正香的小兰花儿,心静如泮水。

    过去月余的挣扎和犹疑,在心中渐渐淡去,直至不见踪影。

    他从前只道凡人不记哀愁,即使从前伤痛醒目,也不过记得一两个春秋冬夏。

    相比自己——他黯然一笑。

    自己修道亿年,如今只怕比凡人还不如。

    嫧善来,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

    睡前嫧善问:“无尘,过去一个月,你过得苦吗?”

    他轻描淡写地说:“无他,只是雷刑来时声音太大,总叫我吓一跳。”

    这般说着,从前那些难熬的日夜,似乎当真只剩下自己几番浅梦中的她和镇日轰隆隆的雷电。

    /

    白鹤童子来时,嫧善还未醒。

    无尘见他往地上放了一樽壶。

    白鹤童子解释:“给你那花儿带来的水,我从百花仙子处借到的专为兰花调的水。”

    昨日他走时,无尘曾问他,此花放在水牢,自己要如何养得活。

    他竟也记下了。

    无尘正要开口解释时,白鹤童子却先说:“其实你这花儿不浇水也可,我带它来时与它施了些法术的。”

    无尘在暗中摇摇头,反问他:“狐狸与兰花可是用同一样法术的?”

    白鹤童子赧然道:“你知晓啦?”

    之后便开始为自己辩驳:“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将她带上来的,我是看她自己住在翠微山实在可怜得紧,衣服脏,人也瘦,脸上没有笑,若是你知道了,也必是不放心的吧?所以……”

    无尘拦下他口不择言的辩解,似是被逗乐了,语中带笑:“是我该多谢你带她来水牢,一是能叫我放心,二是也能使我松心。她来了,八十年的光阴,也不算很难熬。”

    白鹤童子被他的后一句惊到了,久久不语。

    无尘又问他:“你在翠微山见到这花时,它是不是早枯了?”

    一句话将白鹤童子拉回了那个阴雨天,拉回了山风涌动的翠微山。

    他问那只狐狸是否要随他走,之后二人合计一番,那狐狸竟从屋里捧来一盆枯掉的花。

    他惊诧万分:“这竹屋里再无别的东西,只剩下这株杂草了?”

    彼时那狐狸形容十分憔悴,连摇头似乎都极其困难地晃了晃。

    也并不言语,只将花儿塞入他手中,摇身入了那一捧杂草中,顷刻间,杂草焕生,枯叶再绿,嫩绿的花骨朵点缀其间,盎然不已。

    无尘见他只顾发呆,更明白了。

    问道:“她如此形态,能在此地维持几时?”

    白鹤童子回了神,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示意无尘拿去,“若服此药,则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她需在凡间修炼半年,继续服药来水牢,便可往复循环不断。这药是燃灯给的,他说叫你不必担心,此药无害,只是她会多睡些。”

    无尘听毕,打开瓷瓶,将其间药水倒入花盆,兰花果然抖擞了精神,不一时又继续睡去。

    白鹤童子弯腰探了探兰花的状态,颇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后说:“近来我身兼一桩差事,想是没有八九年回不来,十年之后,我来接她下凡。”

    后又郑重地道:“升卿兄,十年为期,请自珍重。”

    无尘也不多问,拢袖深深打揖道谢,“多谢你,也代我多谢师兄与师父。此番送别,我既不能礼乐相备,此处也无芳草古道,倒是神仙不假,萋萋不真。[1]”

    白鹤童子闻言,朗声一笑,自广袖中拿来一壶酒,先自倒了满口饮尽,又递给无尘,无尘领其意,仰头也是一口满饮。

    二人来往之间,将一壶酒饮尽。

    酒瓶咕噜噜滚入泮水,再无声息。

    白鹤童子还以一揖,“此别不道,后会有期。”

    两人互道珍重,转而离别。

    无尘目送白鹤童子远去,扯袖擦净嘴边余酒,躺在嫧善身边,转头送了一吻,诵道:“谁解念劳劳”,口气一转,将诗作改念为:“青稍善嫧嫧。”[2]

    念毕,自觉好笑,转身躬背斜躺好,将嫧善揽入怀中,轻拍盆身,“睡吧睡吧,我的乖宝。”

    也不顾自己酒气熏天,低头在兰花儿顶尖最嫩的那片叶子上轻吻一下。

    有人作伴,谁管伤痛,于是一觉沉沉,不知时日。

    再醒来,是他觉得自己怀中有东西在动。

    他睁眼,眼前一片黑暗——他有时会怀疑,终不成是自己眼盲了?

    怀里的东西扭扭动动,不知是要做什么。无尘意识回笼,松开她,她却只是转了转身,蹭至无尘颈侧,一片微凉的嫩叶伸过来,密密贴在他脸畔,清凉之感遍生,无尘顿觉通体清醒起来。

    梦中憋闷一扫而空——无论如何,自此时始,便又是新的一日了。

    若是在翠微山,如今也到了深秋了——山的西麓有一处脊,每至秋深,红叶漫布,接天无穷,身处其间如至幻境;山顶林木高密,常有猛兽,兼多禽鸟,若日中而至,则气如春末、候类夏初,鸟鸣如乐,兽吟似罄,其妙不可名状;若至山脚,则有红尘滚滚来,诱得仙人茕茕往,民治淳朴,民俗欢乐,美食如云,其美数不胜数……

    无尘边想边念,深觉从前美好而今潦倒,心里便对嫧善生出许多愧兑来——她本可以在翠微山享受四季变幻,却偏偏受于自己而被困在水牢。

    如此想了想,他突然问嫧善:“你是如何来了水牢的?”

    他昨日本想问白鹤童子的,但他不言不语,只好作罢。

    嫧善如今身作一株兰花,是不能口吐人言的,幸而无尘曾经教过她隔空传音。

    虽然前次伤痛还未痊愈,但隔空传音这一功倒是还勉强能用。

    嫧善试过可行,便答到:“我那日下山往浏河观走了一趟,回来看到那位白鹤童子在檐下站着,彼此寒暄了两句,他问我是否要随他走,我一头雾水之下,也明白他的意思要么是带我去寻你,要么是你托他来带我走,便应了。之后他又叫我寻一件你从前喜欢的物什,我走遍家里,也只觉得——你在翠微山只有一件最喜欢,你猜是什么?”

    无尘并无犹豫,在黑暗中笑得开怀,答说“普天之下,远自离恨天,近有翠微山,无尘最喜欢嫧善。”

    嫧善知晓两人心有灵犀,却未曾设想过他会如此说,耳听之下,兴奋得几乎无法保持兰花形态,直在无尘颈侧转了一圈,被无尘箍着才勉强安静下来。

    嫧善又说:“你可知我曾在梦中梦见你是一盘青蛇时,你所居的洞窟之中有一株极美的寒兰,长了许多年,甚至龙虎山天火都未曾将她焚毁。若是我未猜错,我此身是生在龙虎山那窟洞中的一只狐狸,我自小住的狐狸洞中有一孔神龛,内里也生着一株寒兰,与我在梦中所见你身旁的那一株一模一样。不知你是否知道,你身上”,嫧善说到此处,埋在无尘身上深深嗅了一口气,“你身上有一种香香的味道,我想了好多年,才知道是寒兰之味。且你在路边又捡到了那株兰花,我便想着许是你与兰花有缘,便将它带了来。后来之事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白鹤童子只叫我在花盆内好好休息,又不知与我使了什么法术,我一直浑浑噩噩地睡着,之后便是到了你这里了。”

    无尘听毕,仔细回想了一遍,似乎记忆中确有一株兰花的身影,但年代终究久了,若她不说,自己一定是不会记得的。

    嫧善听他长久地不语,等得困倦,几乎要睡了,方才听见他问:“嫧,自己想起那些事来,很难受吧?”

    他语音低微,沉沉入得耳中来,便是受之不及的痛怜。

    嫧善花了一会儿想明白他原是在问自己想起从前那般多事情来是否有难受。

    “若是你在,便不难受了。可惜那时我身边只有你的衣物,所以我抱着你的一件长衫睡了好几日。”

    常日无聊的生活中,忽然被塞进了不具名的另一人的生活,焉能不慌?

    无尘听毕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嫧善又说:“也不算很怕,许是我一开始便知道无论是那盘青蛇或是予垣宫里那位神仙都是你,所以不过几日也便放心了,若是梦见了便当时看一场折子戏,何况还能见你。”

    又一时,她又说:“其实初初梦见的时候,我有过怀疑我梦中所见是否是你正在予垣宫的生活,我还偷偷生了你的气。”

    无尘终于被逗笑,问她:“生气了之后呢?拿什么出气了?”

    嫧善有些赧羞,弱声弱气地答:“院里来了一只饿得极瘦的黄狗,可怜极了,我拿你的碗喂他来着。”

    无尘略微用力捏了捏她的一片细叶,“养大徒弟,饿死师父。”

    嫧善并不觉得痛,仍旧厚着脸皮赖在他身边哼哼唧唧几声,之后又补充说:“我还绞坏了一件你的衣服。”

    无尘没脾气了,扔下她起身调息。

    嫧善闲不住,咕噜噜滚到无尘身边总想扰他,好容易遏制住本性安静了些许,没一会就旧态复萌,问无尘:“若是我不来,你每日便只是静坐吗?”

    无尘不答,她就一遍一遍问。

    无尘不堪其扰,心中甚是后悔为何不求师兄留他一些法术——好在必要时清静清静。

    低头见她一刻也坐不住的模样,便认真思考了下回答她:“你若是不来,也不过八十年而已,一晃便过了。”

    嫧善此时想起来一件事,要与他算账。

    “你为何定要瞒着我你在此处受刑的事?”

    无尘撇眸而来:“怕你哭。”

    嫧善越发生气:“你既决心与我做夫妻,可不要总将我当做三岁小儿,我如今不止三百岁。我虽不如你聪明,却也必一般凡人多两百年寿命,见识得多了,多少也明白些些事理,你许多事都不告诉我,可真叫我难过。我纵不能为你排忧解难,便是听过只有替你纾解纾解也是好的啊。”

    无尘心中大骇。

    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如今当真受过万沙淘洗,焕作一颗光芒耀眼的明珠了。

    她看凡间戏,也入凡间事,她比自己更晓得一些简单的道理。

    倒是自己,高居仙山,不过三百年光阴,竟赶不上她了。

    嫧善搅起大浪淘沙而不知,见无尘半日无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我前些时日做梦,只梦到了予垣宫中那只小狐狸化形,之后的故事是如何的?”

    无尘问:“你想听什么?”

    嫧善:“那你便讲讲我这名字的来历与那小狐狸如何被罚下离恨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