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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剧情:回忆2)

    【三十一】

    虽是暮秋时节,那时的黑暗,却比此刻多了三分暖意。

    那夜他吹熄了案上灯火,从窗棂的缝隙望向天际,夜幕中星光寥寥,唯有一弯如钩新月。

    坐在榻上辗转反侧,心中起伏不定,后半夜,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口响起,门扉被无声推开。一抬头,正对上先生关切的目光。

    他讷讷地唤道:“先生。”

    发顶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先生温声道:“睡不着?”

    “嗯……”他脸红了红。

    “是啊,就要离开书院了。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先生安抚地拍拍他,道,“今夜先生也陪你多坐一会儿。”

    当时先生说了什么,如今他竟一时想不起来,只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并肩而坐的安然,声声嘱咐殷殷关切中的温暖。

    东方既白,他在先生慈和的目光中背上行囊,告别而去。

    天光破晓中,有送行的学子踏歌而来,声声悠扬;临别时将手中桂枝相赠,祝蟾宫折桂。

    他与几位亦是举子的同窗相视一笑,相伴自半山青石台阶蜿蜒而下。晨风送来飒飒林涛,几人广袖轻摆,拂去渺渺白雾,如行在云间。

    遥遥回望,他见先生仍站在半山的亭中,含笑目送自己远去。

    熟悉风景渐去渐远,马车轱辘声换了河川的流水声。虽是霜冷夜寒,几人心中激荡未消,坐在乌篷船上,伴着明灭的渔火低声谈话。

    虽然尚且遥远,众人却都不免畅想起金榜题名后之事。有人提起连子辰连师兄,说起他高中二甲后知河越县,到如今三年期满,刚得了“卓异”的考评,此次极有可能受到拔擢。此言一出,众人心思活络过来,不想落第的晦气可能,纷纷谈起自己“中榜后”的打算:有人说要归家治理一方水土,有人说志在着书修史,还有人念念不忘平定边境……

    那时的顾寒舟倚在船沿上,笑得眉目弯弯,未曾用上慷慨激昂的词句,只道:“我想做个好官。”

    不为荣耀富贵,不为威风炫赫,甚至也不为青史留名,只是想些该做的事情。

    他从小聪明过人,熟读经史,诗词书画皆精,人人都赞他才华横溢,说他将大有出息,先生却总是道:“纸上得来终觉浅。”每每他以为自己已知道得多了,先生就会笑他懂得还少。

    先生桃李满天下,在书院多年,那些旧相识及学子的往来书信装了满满一箱子,顾寒舟大多都读过。一封封,一行行,一字字,既有风花雪月,也有宦海沉浮、民生疾苦。

    先生从没避开过他,有时还会让他将那些乡野轶事、朝堂秘闻细细诵读,然后亲自为他讲解剖析;闲暇时也曾带他踏过大街小巷,走过田间地头,看农人躬耕、商人买卖,看小吏索税、县令断案……与他说律法,说情理,说人心。

    有人笑称先生是想养出个博古通今的大才子,他却觉得,先生对自己的期盼远不止于此。

    省试高中头名之后,先生只是淡淡赞他书读得还不错,让他上京继续参加会试;临行前,先生也没说什么“三元及第”的吉祥话,只含笑对自己心爱的弟子道:“莫忘了,做个好官。”

    因而在众人踌躇满志之中,顾寒舟能说出来的只有这一句:“——我想做个好官。”

    他目光清亮,对上众人揶揄的目光,极认真地道:“就像戏本子里那样,百姓能叫一声‘青天大老爷’,我就再知足不过。”

    这话说得颇有些稚气,同窗众人都笑了。

    有人调笑:“一个‘青天大老爷’哪里够,贤弟才高八斗,若有一日,登阁拜相也未可知。”

    虽是戏言,众人都晃神了一瞬。登阁拜相……是无数读书人志向所在。

    说到这个,自然离不开朝堂与君王。不知是谁起了话头,说起当今圣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带着向往与敬慕。

    同窗李九念说当今少年即位,到如今近十年时光,已尽显峥嵘;

    同窗魏永说当今经文纬武,才略过人,朝野上下无不折服;

    同窗原述怀说当今勤勉为政,虚心纳谏,胸襟不凡,求才若渴……

    顾寒舟想了想,只寻寻常常地道:“我听许多百姓说过——当今圣上是个好皇帝,这几年他们日子松快多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目光却愈发明亮。

    寒窗十年,谁不做着云龙鱼水、君臣相得的美梦?

    贤臣遇上明主,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夜色苍茫,一弯新月映在水中,伴着疏星数点,明灭渔火,凝着深秋的寒意。众人心中却皆是思绪翻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

    良久,不知谁道:“睡罢,明日还要赶路。”众人低声应了,安静地躺回舱内窄榻,各自睡了。有人一夜好梦,也有人久久未成眠。

    如此,一路由南向北,行了月余,已入初冬时节。

    这日,众人又在船内歇了一晚,醒来时向外一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烟渚沙汀、绵绵草树皆成素色。岸堤一痕,孤舟一芥,船行时众人拥了炉火,披了大氅,并肩赏雪。

    船上积了一层寸余厚的雪,篷下挂了数道冰棱,有人呵着手,笑称这船儿应了一人名字,这下真成“寒舟”了。

    有促狭的,立即站起朝船儿连连作揖,口中道:“多谢寒舟兄渡我!”

    众人笑成一团,忽听有人道:“看!”

    顺着这人手指方向,众人望见江天尽处,远方现出城郭模糊的轮廓。

    那是繁华的禹都。有人道:“还有三百二十里就到京城啦!”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忽然长叹一声。又有一人低沉起声,反复两次后将调子扬起,念着中的一首。

    念得兴起,众人纷纷相和。初为吟咏,渐进为歌。歌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一遍又一遍,快活极了。

    仿佛吐露胸中抱负,众人一时心中激荡——

    一叶孤舟,却如乘风破浪,恨不能一日千里,飞至京城,看金榜,听唱名,打马游街,宴上欢饮!

    ……

    不知何时,天亮了。

    一线晨曦从水晶中折入,落在顾寒舟身前的方砖上。

    昏暗的石室仿佛都被照得通明。

    他像一座锈迹斑斑的铜像,怔怔仰头凝望。晖光映着他红肿憔悴的面颊、伤痕交错的身体,映着他身下木马刑具冷硬的弧线,映着角落里皇帝晦涩的面庞……

    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琼林佳宴——顾寒舟模模糊糊地想,曾向往的一切,自己都经历过了——伴随着由众人称颂的君王亲自赐予的,一场又一场羞耻残酷的刑责。

    一切似乎只针对他一人。

    不知怎的,他忽地想起顾家人曾不怀好意地说过,五岁时有个号称“铁口直断”的大师为自己判过命:寒者,疏冷,低微,凋零也;舟者,漂泊劳顿,无所归依也。

    说他命途坎坷,凄凉一生。

    顾寒舟回道:我不信。

    即使到了如今,他也不肯信。

    然而,那日的声声吟咏终成了空。鹤鸣九皋,闻于天,闻于野……于他,像个笑话。

    痛苦沉浮之中,他又想起幼时趴在书院的窗台上,听到的诗经中的另一篇章。

    那还是他学会的第一首诗,与他的名字极配,叫。

    身下痛得像被木马从中剖开,他挣不开一道又一道的束缚,只能怔怔望着面前晨曦的晖光,无声念着其中的词句: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为何?为之奈何?

    他疲惫地苦笑一声,昏沉明暗的视线中,皇帝正僵硬地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目光对上的一霎,他似乎见到皇帝难得的恍惚了一下。

    顾寒舟颤抖着双唇,忽地开口,声音沙哑道:“因为……我娘?”

    见皇帝眼神顿时凶厉起来,顾寒舟心知,自己猜对了。